雲南紅瑤人蓄長髮的文化
作為一種剪而復生、式樣多變的身體物質,頭髮在很多文化中被賦予了複雜的象徵意義。蓄長髮是紅瑤人標誌性的身體表徵,以其獨特的生命觀、身體觀和「修陰功」人觀為基礎。以髮寄魂的身體認知和生命理解是紅瑤人蓄長髮、不隨意剪髮的思想根源;而洗護頭髮的時日禁忌和「父母在,不改裝」的身體之孝則強化和鞏固了這一身體習俗。
人類知識體系包括反映人對自然、社會和自身認知的知識,對自身尤其是身體的認知即身體觀是其中最為基礎的一種。不同的歷史文化使然,每個社會和民族都發展出了一套對身體的獨特理解和認知。在身體研究視野中,身體既是社會文化塑造的對象,也是主動感知和象徵表達的主體,如身體社會學者大衛.勒布雷東所言:「活著,就是通過人所代表的象徵體系,不斷地將世界濃縮並融入自己身體的過程。」
頭髮在人類的身體部位和物質中尤其具有多義性的象徵意義與功能,本文以瑤族支系紅瑤為研究對象,考察紅瑤女性蓄長髮習俗背後的身體觀,以及紅瑤人養護頭髮的方式、長髮的蓄與斷體現出的踐行孝道的身體行為,以期探討頭髮如何關乎一個族群的身體認知、社會秩序與文化邏輯。
一、頭髮的象徵與政治
由於與頭顱的緊密聯繫、剪而復生的永生性、髮式的可變性等自然特性,頭髮在大多數文化中被賦予了複雜的象徵意義、文化意涵或標誌;在特定歷史時期或場景下,髮式還淪為權力規訓的對象,因此一直是人類學、民俗學者關注的身體符號之一。瞿明安通過對頭和頭髮、乳房和陰道、手和腳等身體部位的象徵人類學分析,將身體部位表達的象徵意義歸納為三個方面:表達生育意願和性愛需要;人與自然和超自然聯繫的重要媒介;人們對權力和名譽地位的特殊需要。眾多的民族志資料表明,頭髮確實同時兼有這三類基本的象徵指涉。
埃德蒙•利奇在《巫術之髮》(1958)中從個人潛意識和社會儀式兩個層面分析了頭髮的象徵意義,認為有關頭髮的儀式大多與性有關,並建立了關聯命題,如頭象徵男性生殖器, 髮象徵精液,長髮象徵不受制約的性,短髮象徵受壓抑的性,剪髮象徵閹割,剃光髮須象徵禁慾(獨身)。
霍皮克則從身體與社會組織的象徵關係角度批判了利奇依然有心理學分析傾向的假設,提出「頭髮象徵社會控制」的觀點,認為長發與置身於社會之外密切相關,而剪髮則象徵著置身於社會之中,或象徵其生活在社會之特定規範領域的約束之下。
斯里蘭卡人類學家奧貝塞克在《美杜沙的頭髮:一項個人象徵與宗教體驗的研究》(1984)一書中也回應了利奇關於個人象徵與公共象徵關係的討論,指出斯里蘭卡女性苦行者纏在一起的蛇狀頭髮可以看作性的生命力從身體內升起的表現,並與特殊的神靈相對應。蛇狀頭髮既是個人潛意識的象徵,也具有社會文化意義。
在很多社會中,頭髮的不同編結梳妝方式是人生各個階段和角色的標誌。《禮記》有云:「子生三月之末,剪髮為髫,男角女羈,否則男左女右。」古代漢人成年禮冠禮、笄禮主要也是以男子、女子束髮方式的改變為標誌。
如今中國很多少數民族女性還以髮式的改變標記人生的重要階段,如紅瑤女性以包頭巾的高「觀疊」、不包頭巾的圓形「鑾頭」和「椎髻臨額」的「盤頭」來區別未婚、已婚和已育三種社會角色。髮式也是普遍性的區別不同族群或文化(社會)群體的表徵,「秘密幫會的儀式,巫師作法,服喪,寢室的婦女,他們都披頭散髮,表示此刻擺脫了社會規範;主動去除頭髮,例如僧、尼、酷刑的修士,象徵著退出世俗社會。」中國古代華夏族的顯著族群標誌是「束髮右衽」,而周邊少數民族卻是「披髮左衽」或「斷髮文身」(越人)。
歷史上,頭髮的蓄與斷還關乎身體政治,對清代至民國男子剪辮易服問題的研究成果較多。對髮式與中國社會變遷關係的關注可追溯到清初多爾袞推行的「剃髮令」,之後是清末民初的剪辮易服,如李喜所的《辮子問題與辛亥革命》一文集中論述了辮子在清代的泛政治化傾向以及在晚清成為革命與否的標誌和共和國的身體象徵問題。
相關研究還有侯傑、胡偉《剃髮、蓄髮、剪髮——清代辮髮的身體政治史研究》、台灣王爾敏等的《斷髮易服改元——變法論之象徵旨趣》、黎志剛《想像與營造國族:近代中國的髮型問題》等,他們關注的共同問題是頭髮蘊含的複雜歷史與政治話語。剃髮、蓄髮、剪辮與易服不是簡單的風俗變遷,而是華夷文化衝突、民族認同與社會進程的標誌。
頭髮具有神聖性,並作為人與超自然世界聯繫的象徵媒介亦是普遍現象。很多民族中將頭髮視為生命力的象徵、人的靈魂的棲身地或出入身體的通道。如弗雷澤的《金枝》中就描述了卡羅•巴塔克人非常害怕把孩子的魂魄嚇跑,因此孩子理髮時總在頭上留下一小塊地方的頭髮不給剪掉,以便孩子的魂魄有退避之處。滿月才為新生兒剃胎髮,在頭頂留一小撮,並妥善保存剃下的胎髮也是我國民間的普遍習俗。
關於髮、須、爪、血液等身體物質的神秘力量,民俗學者江紹原先生有過精闢的論述,他從眾多的文獻裡發現了古人看待和處理髮須爪的大學問,三種小物件既能做藥物,也能致病;脫離身體後與人還有感應關係,並且能代替本人;去除和埋葬發須爪都得小心翼翼。他認為這與古人身心關係觀有關,發須爪「是人身的一種精華,其中寓有人之生命與精華;故保存之於人身有益,無故傷損之最有害。人與那三件東西的同感是繼續性的,能使他們與人身分離,但不能斬斷那同感的關係。」
頭髮作為靈魂的象徵,最容易被人用作巫術害人的工具,因此才出現了《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發源於江浙,席捲大半個中國、驚動朝廷的剪辮子掉魂妖術傳言與恐懼,孔飛力認為「對百姓來說,術士的妖術威脅到的是靈魂與軀體之間的脆弱連接,而對皇朝來說,危害到的是皇朝同上天力量之間的脆弱聯繫。
二、寄陽魂:紅瑤蓄長髮的象徵
本文的研究對象紅瑤族群以女性服飾多紅色而得名,主要聚居在湘桂交界的廣西桂林市龍勝各族自治縣境內,共13000多人。其中又因語言差異分為「尤念」和「尤諾」兩個支系,前者操漢語方言平話,後者操尤諾語(苗語支),習俗則大同小異。所謂「南嶺無山不有瑤」,紅瑤也擁有典型的山地居住和遷徙的瑤民族特徵,圍繞南嶺五嶺之一的越城嶺支脈、海拔1906米的「福平包」周邊的山腰和高山河谷分布。
據紅瑤遷徙口碑《大公爺》所言,紅瑤自山東青州一帶經湖南「漂洋過海」遷徙而來,最早於宋代到達龍勝縣。由於定居較早,紅瑤的生計方式逐漸由遊耕轉變為梯田稻作,村寨的規模也較過山瑤等其他瑤族支系大,通常為幾十戶到上百戶聚族而居。筆者於2007年進入龍勝紅瑤地區開展博士論文的田野工作,並於2007-2009年在江底鄉矮嶺寨、和平鄉小寨、泗水鄉潘內村等紅瑤村寨做了持續一年多的田野調查,之後也多次返回做追蹤研究,本文的所有田野資料均來源於此。
(一)作為紅瑤標誌性身體表徵的長髮
頭髮對於紅瑤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長髮是紅瑤成年女性的標誌性身體表徵。紅瑤女性以頭髮多、黑和長為美,從成年穿裙時開始蓄髮,之後一輩子再也不能剪髮,因此人人都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長度一般都在一米以上,過膝及地。紅瑤人珍視頭髮,重視頭髮的護理,並從不亂丟棄頭髮。婦女平日梳頭掉下來的髮絲不能隨便丟棄,要揀起好好保存在一個小木盒或袋子里,集到一定數量後清理整齊捆紮成發束,與真髮一同盤成髮髻。
由此,每個紅瑤婦女除了頭上的長髮外,還有幾把小心翼翼收集的珍貴「假髮」。筆者曾詳細考察了紅瑤女性的「穿裙換頭」成年儀式和對應一生三種不同社會角色的髮式:觀疊、鑾頭和盤頭。紅瑤以月經初潮來臨為女孩成年的標誌,要擇日舉行「穿裙換頭」的成年禮,穿上花衣花裙,並開始留長髮。
換「觀疊」頭時用方形頭巾把頭髮全部包在裡面,只在前額上露出頭巾正中的菱形圖案。結婚時改為盤繞頭頂的「鑾頭」,不包頭巾,以粗、平和圓為佳,而結婚時女孩留頭髮時間不長,一般都要加入一束假髮。已育婦女的「盤頭」則要加入更多的「假髮」,在額頭中部盤出一個大大的椎髻。紅瑤成年男性在1933年以前亦均留長髮,留頭頂上的一圈,披散於肩頭或結辮子,1933年桂北瑤民起義失敗後,國民政府在瑤鄉進行嚴酷的「清鄉」和改良風俗運動,逼迫瑤人剪髮改裝,之後紅瑤男性開始改留短髮;女性則在改了幾年後又恢復了傳統裝束。
紅瑤婦女蓄長髮的習俗是龍勝縣重點開發的特色民俗旅遊資源,廣告標識為「天下第一長髮村」的和平鄉黃洛瑤寨,即因長髮婦女眾多,申獲了世界吉尼斯集體長髮之最的記錄。
1999年,縣旅遊局派人去黃洛寨測量寨上婦女的頭髮,測得全寨有60個婦女的頭髮在一米以上,最長的達1.7米,然後把測量數據和拍攝的長髮表演錄像片及公證處開示的證明,一併寄到上海吉尼斯總部。2002年,龍脊景區被桂林旅遊總公司收購後,決定以具有特殊民俗風情的『長髮村』意象為吸引,推出這一旅遊產品,領回了『群體長髮之最』證書。」龍勝縣地方文化精英吳金敏還根據紅瑤童謠曲調,創作了一曲《長髮謠》供紅瑤婦女在黃洛歌舞場表演梳頭節目時演唱,這首歌如今已在龍脊地區紅瑤村寨廣泛傳唱:
一梳長髮黑又亮,梳妝打扮為情郎;二梳長髮粗又亮,夫妻恩愛情意長;三梳長髮長又亮,父母恩情永不忘;絲絲長髮亮堂堂,幸福生活久久長。
紅瑤長髮旅遊產品一經推出,的確引起了不凡的反響,使紅瑤這一「養在深山人未識」的族群展現在世人面前。在網路搜索引擎中輸入「紅瑤」二字,結果最多的就是紅瑤村寨旅遊攻略和婦女在河裡表演梳洗長髮的視頻。「神秘、奇特、驚艷、原始、保養秘方」等評價紅瑤女性長髮的字眼隨處可見,而留長髮的原因在旅遊者眼中卻是一個謎。龍勝官方旅遊網站龍勝旅遊網在介紹黃洛紅瑤寨一文中製造了懸念:紅瑤婦女為什麼有蓄長髮的習俗?她們到底用什麼來養護那令人羨慕的青絲?因為喝的是純凈的山泉?吃的是純綠色的粗糧和山菜?因為洗頭用的是簡單而不能再簡單的淘米水?至今沒有明確的答案。
於是,一些對長髮習俗似是而非的介紹和評論開始出現,大部分的宣傳都說長髮是長命富貴的象徵,紅瑤女人一生只剪一次髮。劉芝鳳在遊記中寫道:「紅瑤女一生只在16歲時剪一次頭髮,以後至死都蓄髮。到了16歲便可以參加社交,談情說愛了,剪髮象徵著成人禮。」
《紅瑤歷史與文化》一書中也有:「紅瑤女從小開始留長髮,到18歲成年時第一次剪下長髮珍藏。」這些描述都犯了本質的偏差:對紅瑤女性成年、蓄長髮時間的混淆以及長髮意義的片面猜測。殊不知,紅瑤女童留「阿吉苟」和短髮,剪髮無禁忌,成年換裝穿裙時和之後則斷然不可剪髮。成年並非以16、18歲的生理年齡為標誌,長髮的意義也不僅止籠統的「長命富貴」。
(二)「陰陽一理」:以髮寄魂
一般認為,瑤族婦女普遍留長發與對始祖龍犬盤瓠的崇拜和紀念有關。但紅瑤並無盤瑤支系顯明的盤瓠神話、盤王節等盤瓠崇拜現象。在紅瑤社會,蓄長發原因的核心是一種獨特的靈魂信仰和魂――發相依的身體觀。「魂」是紅瑤人信仰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他們認為萬物都有魂(靈),人由身和魂兩部分組成。身體來源於父親的骨頭和母親的血肉,魂由花婆掌管的花投胎而成,「魂」與身體的活力和生命機能緊密相關。
魂有陽魂(生魂)和陰魂(死魂)之分,人生為陽,死為陰,陽為人,陰為鬼。紅瑤人認為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平日分別附在人的頭上、腰中和腳下,如師公咒語所言:「頭上三魂、腰中三魂、腳下三魂。」三魂與身體既為一體,又是可以與之分離的生命體,且三個魂游離的地方不同。當人們晚上睡覺時,三魂就會分開,一個魂為主人守家屋,一個魂留在人身上,一個魂離開身體四處遊玩,是為「遊魂」。三魂附屬於身體,但也是遊走的,有可能跌落、投胎和被「陰人」抓走。人最重要的陽魂――三魂中的頭魂就寄存在頭髮中,或通過頭頂的氣門進入身體。魂與頭髮互為依存,有陽魂才有生命,因此頭髮是身之精華和寄魂之所,象徵人的生命,不可毀損與丟棄。
紅瑤嬰兒和兒童的頭髮雖可以剪,但需留「寄魂」髮式,即滿月剃胎髮留下魂魄出入的額頭上方的「氣門髮」,胎髮用一張油紙包好後放在衣櫃中;七歲以下的男孩留頭頂的一圈頭髮,後面剃成光頭,稱「大梳裝」;女孩在頭的左右兩邊即兩耳之上分別留兩塊圓形的頭髮,稱「阿吉苟」,均有寄存孩童脆弱的魂靈之意。
紅瑤人認為剪頭髮和丟棄頭髮是「背時」的行為,會「見鬼」,跌落魂魄。因為附在被剪下或掉落的頭髮上的陽魂很容易被野鬼抓住,導致主人生病或意外身體損傷。他們還認為鬼無處不在,但只有身體差、倒霉、運氣不好或不修「陰功「(功德)的人才會撞到。在紅瑤人的身體觀念中,魂代表生命的活力和身體行為的正常狀態,失去任何一魂都會導致身體的虛弱、病痛、疲累、瘋狂等無序狀況,減一寸頭髮,魂就虛弱一寸,因此禁止隨意減頭髮。如若無緣無故大把脫頭髮,人們也以為是跌魂了,嚴重則是撞鬼,需要請師公做贖魂(招魂)或送鬼的儀式。
剪頭髮和丟棄頭髮讓人跌魂見鬼,而不丟棄掉落的頭髮還包含了前述江紹原先生在《發須爪》中提到的巫術原理,即頭髮與本主身體有同感關係,雖與本主分離,但仍能影響其壽命、健康、心情,並且還能用作本人的替代品做害人的黑巫術,攝人魂魄。
紅瑤人也認為掉下的頭髮與身體永遠有同感關係,如若被房屋的屋檐水滴到,或牲畜踩到、石頭壓到等都會使主人肚子痛;法師還可用埋某人頭髮於十字路口地下的黑巫術控制或報復此人,使其生病。紅瑤地區過去普遍存在搶佔好風水的「埋野墳」巫術,利用的也是接觸巫術原理,即活著的人拿自己身上的頭髮、牙齒、指甲等不易腐爛之物磨成粉末,加入水銀和一種性喜鑽地、稱為「土狗崽」的小動物,用布包嚴實後,悄悄埋在選好的風水寶地裡。埋野墳的人雖然還活著,但代替其本身的頭髮等身體物質所佔的好風水就開始起作用。由於這種偷偷埋下的野墳不遵守選墓地的規則,如常埋在他人的家屋地下,紅瑤人認為其是一種損人利己的法術。
紅瑤有濃厚的靈魂轉世觀念,認為每個陽人都是由陰魂投胎而生。禁忌「手黑」的孕婦摸其他孩童的頭頂和頭髮,否則會導致其「走胎」到自己腹中,輕者導致此小孩失魂,重者導致其夭折。因為孕婦的穢氣會污染到寄存在小孩頭髮中的魂,已經「走胎」的需請師公做贖胎魂或破胎的儀式解救,而判斷是否「走胎」就是通過觀察孩童頭頂的頭髮,如果突然朝天長,且硬而直,並有哭鬧不止等癥狀極有可能為「走胎」。總之,前世今生、陰陽轉換、陰陽一理的觀念和寄魂信仰是紅瑤成年女性不剪髮和不丟髮的根本原因。
正因為魂――髮相依,紅瑤女性才會珍愛自己的頭髮如生命,愛護備至,更不許旁人隨意侵犯。婦女之間打架爭鬥忌扯對方頭髮,否則視為理虧;夫妻鬧矛盾,丈夫不能抓扯妻子頭髮,如不親自去外家登門道歉,岳父母會理直氣壯地邀家族親戚去他家殺豬殺羊,妻子有權利回外家,聘禮不退回。既然長髮如此珍貴,對它的清潔和保養自然馬虎不得了。
三、身體之孝:洗護與剪髮改裝
對於外界來說,紅瑤婦女擁有如此美好的長髮必然是掌握了某種神秘的養護訣竅,而對於紅瑤人來說,頭髮的洗護和修剪不僅是一種技巧,還包含了他們對生命及其延續的獨特理解,關乎其做人之道,是盡孝道與「修陰功」的重要方式。
(一)「養護秘方」與洗髮時日選擇
紅瑤婦女的長髮烏黑油亮,很少有毛糙和分叉,到六七十歲才會有少許白髮,擁有如此好的髮質確實有「養護秘方」。清潔和保養頭髮的「秘方」就是再簡單不過的「淘米水和天然的涼水」。在筆者調查的矮嶺寨,每家人的火塘邊都放著一個圓形的鐵罐,煮飯時把淘米水倒進裡面保存,有米糠殼的更好。在火的高溫炙烤下,時間一長淘米水就會發酵變酸,這時就可以倒出來洗頭了。每個婦女都有專門用於洗頭的木盆或塑料盆,家中其他人不會混用。先把濃濃的淘米水抹在頭髮上,用毛巾包好固定,等大約半個小時估計全部吸收以後,再去水井邊或河中沖洗乾淨。
現在山泉水已引到家中,很多人也會選擇在家洗,不再去水井或河裡。婦女們說這種洗頭方式有兩個好處:一是淘米水粘性大,可使頭髮柔軟順直,盤頭髮的時候才不會有毛糙亂翹之感;二是用冷水洗頭能保持頭髮烏黑的光澤,熱水會使頭髮變黃變乾。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她們也會等到天氣晴朗的日子,用冷水洗凈長髮後到太陽下晒乾。
由於梳洗長髮耗時又耗力,並且會掉很多髮絲,珍惜頭髮的紅瑤婦女洗頭的間隔時間較長,洗頭倒成了她們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假髮」由於脫離了人的身體,缺乏血的滋養,很容易就變得乾枯易斷,婦女們也愛護有加,經常拿到家屋圍欄上晾曬以保持其乾爽不發霉。因為她們認為假髮變質也如丟髮是丟魂般會讓自己生病。
如何洗頭髮只是運用了最自然的清潔護理方式,且淘米水和冷水是否為保持頭髮黑直的唯一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何時洗頭髮則包含了深刻的情感和意義。紅瑤人對洗頭時日有嚴格的禁忌,所有成年人包括現在已經不再蓄長髮的男性均須遵守。
首先,一天中的洗頭時辰有規定,只在上午洗頭,下午和晚上不能洗,以日頭過正天為界,人站在太陽下影子開始西斜就為下午。從對自身不利影響的角度來說,中午以後洗頭「催老」,意即使人加速衰老。
這種時間和生命的神秘關聯意識與建房的上樑儀式時間的選擇相似,上樑時間都選在清晨太陽初生之時,初升的太陽象徵著希望、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下午影子西斜、太陽落山,與衰敗、黑暗和孱弱的生命力聯繫在一起。頭髮寄陽魂,就是寄存著人的生命力。尤其是有父母健在的人如違反此禁忌,會讓自己折壽,這和紅瑤人常強調的盡完責任才能見家先(祖先)的說法有關,人生任務未完成,絕對不能先於父母而未老先衰。
其次,不能在任何「節氣」洗頭,包括春節、清明、端午等年度節慶和農曆二十四節氣,該禁忌也與中年人的父母有關,就似一個惡毒的詛咒,無人敢違犯。在節氣洗頭的後果是父母「對著節氣回老家」,意思是會讓年老的父母今後在節氣之日死亡,這些時候去見家先是得不到很好的照顧的,因為他們都在忙著接收陽間的供品,和野鬼爭鬥。
另外,不管頭髮如何珍貴,洗頭畢竟是洗去污垢,而紅瑤人所有的節日都包括祭祖或者祭神鬼的內容,二十四節氣也直接關係到農作豐收,污穢之物污染神祖會使其降罪於父母。因此,節氣忌洗頭是一種表達紅瑤人孝道的身體禁忌。
(二)「良心反轉背」:自發剪髮改裝
歷史上,紅瑤人為堅持自己的傳統付出了血的代價;在現代化不可逆轉的今天,改革的春風吹進瑤寨,一些婦女卻主動地選擇了改裝。隨著信息的流通和與外界接觸的增多,越來越多的中年婦女放棄紅瑤傳統裝束,她們改裝的原因一是因為外出打工,害怕他人獵奇的眼光,另外是嫌自己做衣裙和穿傳統服飾太麻煩,改漢裝省去不少功夫。改裝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完全改裝,即剪短長髮,摘下耳環,改穿漢族衣褲;一種是局部改裝,不剪髮,改穿市 面流行的上衣配自製百褶裙。第二種情況已經比較普遍。
外出打工是中年婦女們改裝的主要原因,他人獵奇和不解的態度令她們感覺不便,改裝時也不全然義無反顧。與漢人通婚也是促使改裝的因素之一,如37歲的王永高,丈夫是新化人(漢族),二人兩頭住,其結婚後便改裝了,她說和漢族人接觸多了,大家都勸她改,慢慢地自己也就真的覺得紅瑤服飾不方便了。
有些婦女採取了變通的改裝方式,外出打工時改裝,回到寨子里又恢復傳統裝束。第一次到矮嶺的時候,村民就介紹筆者認識了寨子裡頭髮最長的婦女楊文英,2009年10月再次見到她時,我詫異的發現她剪成了齊肩短髮,但又著傳統衣裙。她說去廣東打工之前改裝了,現在不打算再去就準備再改回瑤裝,所以才會有短髮配裙子的不協調之樣。
改裝的婦女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她們的身體和心理都要經受尷尬的改裝適應期,一個矮嶺人公認的敢說敢做的婦女說:
改裝要有膽子,我是01年去平樂(桂林的一個縣)打工改裝的,剛改下來難看得該死,耳洞又大啵,額頭白白的又不長頭髮。寨上老人家個個講我不體面,還講我要掉魂,同班(同輩)的也講閑話,回來好久都不敢出門。頭髮剪短了捆起還覺得頭冷,經常感冒,又老是想去梳頭髮,梳個空。
這一個案說明,一旦選擇改裝,新的身體表徵就要經歷紅瑤人傳統審美觀里由美到醜的轉換。她們剛開始時感覺「羞恥」「自卑」和「怕醜」,害怕他人的議論,對自身身體形象改變有強烈的不適和懼怕感,尤其是碩大的耳洞、長期被椎髻擋住的白額頭和拔得光光的兩鬢,改裝後反倒對傳統服飾和裝身習慣生出一些留戀之情。適應新形象需要漫長的時間,但為了外出「方便」,融入新的人群,很多人變得「有膽子」。
時間會讓改裝後的身體變得了無痕迹,傳統身體象徵的道德倫常卻再也找不回了。矮嶺老人們用「良心反轉背」來形容剪髮改裝的婦女:
以前人都是往前梳頭髮啊,在額頭上捆起再盤在頭上,你看現在改裝了的人都是往背後梳頭髮,這不是良心反轉背是什麼?現在的人沒得良心,不修陰功,不孝順老人。頭髮剪了,良心也大不如老輩子的人了。
「良心反轉背」不單是改裝前後梳頭動作改變的形象比喻,其核心意涵還指涉婦女改裝的「不修陰功」行為。修陰功即修功德之意,為紅瑤人做人意義的根本和道德修為的基本要求。稱為「陰功」是因為個人所修之功德在冥冥中主宰人的生存境遇,前世、今生、來世都如影隨形。
紅瑤傳統觀念認為父母健在的婦女不能改裝,否則對不起他們,是不修陰功的表現,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和祖靈的懲罰。因為至親過世時,女兒必須著傳統服飾為其守孝,改裝視這一道德規範於不顧,與孝道背道而馳。衣裙可以再重新穿上,剪去的頭髮卻無法還原,改裝的身體與傳統的身體有了本質差異。紅瑤婦女洗頭的時日選擇已經體現了這一孝道觀念,忌在下午和節日洗頭,都強調對父母的影響,與他們死後能否順利找到家先有關,父母在陰間的境遇又間接影響著後代的生活狀況。
因此,遵守身體養護規則,保持原初的傳統身體表徵,對於父母而言是一種身體之孝,對於自己而言是修陰功,以助圓滿地走過人生之路。《孝經》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孔子以孝為德行之本,主張將「孝」貫穿於人的一切行為之中,孝始於對父母給予的身體的珍惜和維護。父母健在不改裝,改裝之人「良心反轉背」的觀念與孔子對孝的倡導殊途同歸。
紅瑤傳統的身體毀傷裝飾如穿耳洞和拔眉毛是為了更好地與祖靈建立溝通之徑,著傳統裝束的身體對於紅瑤人來說就是完整的身體,自發的剪髮易服則破壞了身體髮膚的完整性,是為不孝之舉。邱仲麟在《不孝之孝——唐以來割股療親現象的社會史初探》一文中,將表面上違背孝道的子女以身體某部位的肉作為藥引救治親人疾病的「割股療親」現象視為「不孝之孝」,指出其是一種另類的「身體之孝」。而紅瑤人的「身體之孝」則仍然強調子女與父母的生命連結與感應,身體的完整無缺以及洗護的神聖性。身體是孝道的踐行工具,本身也是體現孝道的場所。
結 語
頭髮在紅瑤社會的多重象徵意涵和重要性以紅瑤人的生命觀、身體觀和「修陰功」觀念為基礎。以發寄魂的身體認知和生命理解是紅瑤人蓄長發、不隨意剪髮的思想根源;而洗護頭髮的時日禁忌和「父母在,不改裝」的「修陰功」人觀則強化和鞏固了這一身體習俗。我們可以看到,長髮的蓄與斷背後隱含著紅瑤人注重前世今生來世之靈魂的輪迴和守護,以及家先與後代的「延續」的文化邏輯,唯有堅持父母所賜傳統身體,為父母送終守孝者,方為「陰功」圓滿之人,此為其死後靈魂被家先所承認並升格為家先的標準之一。因此,蓄長發習俗還體現了紅瑤對人與自然(神鬼)、人與人、人與社會關係的認識和秩序建構。
雖然,紅瑤男性在特定歷史時期放棄了傳統裝束,一些婦女隨著改革開放的潮流也開始剪髮改裝,但對於大多數紅瑤人來說,頭髮的特殊意義仍舊是不可取代的,紅瑤人的身體仍然是一個文化、道德、情感和權力的綜合體。對紅瑤蓄長髮及相關習俗的研究,不僅有助於更好地理解紅瑤的認知體系及其在現代社會的變遷,也豐富了對人類身體的多樣性意義和本質的個案研究,如身體人類學者科索達斯所言:「身體不是與文化相關的客體,而是文化的主體,是文化存在的土壤。」
(原文載於《民俗研究》,2014年第6期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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